《杜甫》
西渡
從我出生起,這雨就一直在下;
這風(fēng)就一直在嘲弄我單薄的衣衫。
山河坼裂。潼關(guān)已破哥舒死。
女人們哭瞎了眼睛;噬蠋е
的愛妃,逃出了京城。在馬嵬坡,
他證明自己是一個怯懦的情人。
徹底的失敗。他和他的帝國都老了,
在危險面前喪盡了勇氣。追隨
皇上的榜樣,所有的人都在逃。
狗在逃。馬在逃。房子在逃。
河流在逃。橋也在逃。逃,是
一枚飛不出去的果殼兒,把
男人和女人的心關(guān)在它黑的內(nèi)部。
逆著逃亡的人群,我一直走,走向
我所不知的地方;我一生都在堅持
這個動作;尋找那個攜著光的人。
屋漏連陰雨。受寒的孩子被自己的
哭聲驚醒,徒勞地,妻子用盡家中的
盆、桶、罐,接住雨水,設(shè)法給孩子
留一個干的被窩?嚅瑯湓诤樗
呼喊;我擔(dān)憂其他的孩子和母親,
我也擔(dān)憂朋友們,從北庭歸來勤王的
老同事岑參,奔走于劍閣蜀道的高適;
我最擔(dān)心那個不知世途險惡的蜀人:
他把自己當(dāng)成補天者,一再把自己
驅(qū)入險境。坐在黑暗里,像坐在一艘
漏水的船里;我一生都沒有離開這船,
漂浮在祖先的河流上,盼著大地放晴;
船外,是隱伏的仇恨和殺戮。風(fēng)在
呼嘯,帶著對人的難以言喻的輕蔑;
冷,是徹骨的濕和冷,圍困船內(nèi)
漸漸暗下去的燭光。只有靠近心頭的
地方,還有一絲溫暖。也許這就夠了。
一個女人的死撕掉了帝國的假面。
而我廢棄了圣人的理想,不再做夢,
人們也不需要有人用真話揭破
他們酣睡的大夢,所以我離開。
我一生都在離開。但我真的離
開了嗎?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
進(jìn)入我的詩。還有那些互相惦念
的人,死去的和活著的;那些
清晨的花,開過的和未開的;那些
事,溫暖了我的和刺疼了我的;
那些恨,那些血。都在我的心里呢。
那些水上嘶啞的呼喊,沉沒了或者
被風(fēng)帶走,當(dāng)我閉上眼睛,都能
在我的心中一一找到,一一復(fù)活。
我對自己說:你要靠著內(nèi)心
僅有的這點光亮,熬過這黑暗的
日子。無邊的空間,永無盡頭的
流亡。山的那邊,是山;路的盡頭
是路;泥濘的盡頭,是泥濘;黑暗
之外,是更深的黑暗。在自己的
祖國流亡,也在自己的內(nèi)心流亡。
然而,黑暗愈深,內(nèi)心的光也愈亮。
而光也就是詩啊。春天來了,草木
浴血生長,杜鵑啼血,而農(nóng)人們
仍在耕作。這是偉大的生存意志。
女人們背負(fù)著孩子,那是未來蜷伏在
她們的肩上,眺望著又一天的黎明;
在春天,竹子的生長被暴力扣住,
在石臼的囚牢里,它盤繞了一圈
又一圈,終于頂開重壓,迎來了光。
于是宇宙有了一個新的開始。
黑暗太深。我擔(dān)心人們會習(xí)慣
暴力,甚至愛上暴力,失去了
那唯一可以依憑的,柔軟的心。
當(dāng)人把琴當(dāng)柴禾燒的時候,上天
選擇我,作為宇宙的淚泉,所以
我寫詩,每日,每夜。這是我的
補天大計。世界從一首詩開始,
世界也會在一首詩中新生。我
記下我的哭,記下百姓的哭,
和那些人無恥的、殘忍的笑。
我要讓后來的人們記。河涀
詩,也就是記住了光。我走過
這個無光的世界。我一直
愛著。這是唯一的安慰。
我死的時候,我說:“給我筆,”
大地就沐浴在燦爛的光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