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二龍?zhí)ь^七百年前的一場誤會
——掌握了這些知識點,你就是“二月二”小達人
每年農歷二月初二,都是“龍?zhí)ь^”的日子,老北京人流行吃春餅,吃炸糕,吃餃子,吃細面。人們還給這些面食取了幾個跟龍有關的別名:管春餅叫“龍鱗”,管炸糕叫“龍膽”,管餃子叫“龍耳”,管細面叫“龍須面”。
如今國力強盛,國潮振興,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的地位也越來越高,但是我們很難給二月初二這個日子安排一個合適的席位。
那么二月二到底屬于什么節(jié)呢?這就需要我們翻開歷史,從這個節(jié)日的根兒上捋一捋了。
二月初一的中和節(jié),是唐德宗硬安排出來的節(jié)日
我先說我捋出來的答案:二月二最初跟龍?zhí)ь^沒啥關系,該節(jié)日萌發(fā)于唐朝,設立于宋朝,在元朝碰巧撞上了一個比較重要的節(jié)氣,然后才有了“二月二龍?zhí)ь^”的說法。換句話說,二月二是宋朝就有的節(jié)日,龍?zhí)ь^則是元朝產生的誤會。
您要不信,聽我慢慢掰扯。
唐朝前期,正月有上元節(jié)(正月十五),三月有上巳節(jié)(三月初三),四月有浴佛節(jié)(四月初八),五月有端午節(jié)(五月初五),六月有慶陽節(jié)(六月初一),七月有中元節(jié)(七月十五),八月有中秋節(jié)(八月十五),九月有重陽節(jié)(九月初九),十月有下元節(jié)(十月十五),十一月有順圣節(jié)(十一月初五),十二月有歲除節(jié)(臘月二十九或臘月三十)。一年到頭,每個月都有節(jié),唯獨二月沒有。
唐朝人重視寒食,把冬至過后的第105天定為寒食節(jié)。在個別年份,寒食會出現(xiàn)在二月,但這種情況并不常見。事實上,從公元618年唐朝建立,到公元907年唐朝滅亡,只有少數(shù)幾個年份的二月過了寒食節(jié)。唐憲宗元和六年(811年),二月二十九那天碰巧寒食,白居易還寫了一首詩:“元和歲在卯,六年春二月。月晦寒食天,天陰夜飛雪。”而在此前和此后的幾年里,寒食都是在三月里過的,二月通常碰不上寒食,也碰不上其他節(jié)日。
別的月份都能過節(jié),二月卻很少有這個機會,公不公平?不公平。放到今天,我們一般不會把這個問題當成問題,唐朝前幾個皇帝也沒有把它當回事兒,可是到了唐朝第十個皇帝唐德宗那里,問題就大了,他決定給二月安排一個節(jié)日,一個全新的節(jié)日。
這個全新的節(jié)日并不是二月二,而是二月初一。翻開《舊唐書·德宗本紀》和《舊唐書·李泌傳》,我們能找到唐德宗將二月初一定為節(jié)日的經過。那是貞元五年,也就是公元789年,唐德宗在朝會上宣布,要在沒有固定節(jié)日的二月設立一個固定節(jié)日。宰相李泌建議,該節(jié)日不妨定在二月初一,取名“中和節(jié)”。唐德宗大喜,讓李泌幫忙制定中和節(jié)的習俗。然后呢,李泌就制定了如下風俗:
第一,休假一天,皇帝賞賜群臣適合在春天穿的單衣,君臣共同參加一場盛大的宴會,名曰“中和宴”;
第二,百姓用青布做荷包,把往年收獲的一些谷物裝進去,互相饋贈節(jié)禮,然后聚餐喝酒,名曰“中和酒”;
第三,百官向皇帝獻農書,百姓祭祀農神,既表示重視農耕,又祝愿新的一年風調雨順,五谷豐登。
對于以上建議,唐德宗全部接受。次年(790年)二月初一,他在長安城郊的曲江之畔賜宴群臣,中和節(jié)正式開始。多年以后,白居易寫詩懷念唐德宗,其中有這么幾句:“節(jié)表中和德,方垂廣利恩。懸知千載后,理代數(shù)貞元。”意思是贊揚他設立了中和節(jié),此節(jié)將來傳承千年,后人都要感謝德宗皇帝。
中和節(jié)有沒有傳承下去呢?答案是肯定的。有沒有傳承千年呢?答案是否定的。為什么這樣說?因為中和節(jié)確實從唐朝傳承到了宋朝,卻又在宋朝衍生出一個更新的節(jié)日,宋朝人更加看重這個更新的節(jié)日,卻把中和節(jié)扔進了歷史的垃圾堆。
所謂“更新的節(jié)日”,指的就是二月二。
宋朝人覺得二月初一不吉利,就改到了二月初二
我們來看宋朝文獻是怎么記載的。北宋風俗寶典《歲時雜記》寫道:“皇朝中和節(jié)唯作朝假,不休務!彼纬歼^中和節(jié),只是不上朝,百官還要照常辦公。南宋風俗寶典《武林舊事》也寫道:“二月一日謂之中和節(jié),唐人最重,今唯作假,乃進單羅御服,百官服單羅公裳而已!碧瞥俗羁粗囟鲁跻恢泻凸(jié),而宋朝僅停止朝會一天,皇帝和百官在這天換掉冬裝,改穿春裝,以此度過此節(jié)。
在宋朝,中和節(jié)只是象征地過一下,到了次日二月二就不一樣了,過得非常隆重。有多隆重呢?《宋史·禮志》《宋會要輯稿》《夢粱錄》《武林舊事》等多種文獻都有描述:首先,地方高官和臣服于大宋的各個藩國都要向皇帝進獻“金銀挑菜器”;其次,后宮嬪妃集體去御花園里“挑菜”,然后皇宮里會舉辦一場規(guī)模宏大的“挑菜宴”;最后,市民集體出城“挑菜”。
什么是“挑菜”呢?其實就是挖野菜。什么是“金銀挑菜器”呢?就是用黃金和白銀打造的小鏟子、小剪子、小刀子,這是群臣和藩國獻給嬪妃們的挖野菜工具。至于“挑菜宴”,則是宋朝皇帝、皇子、嬪妃和皇族親貴們在二月二晚上舉辦的野菜宴會和有獎競猜——皇帝將野菜標簽擺出來,讓大伙猜席上的佳肴分別是用哪些野菜做的,猜中有獎,猜不對則受罰。
跟其他朝代相比,宋朝相對富足,皇家和普通市民都沒有淪落到要靠挖野菜充饑的地步,而舉國上下之所以要在二月二這天“挑菜”,主要是圖個樂呵。大伙都在屋里憋一個冬天了,好不容易春暖花開,野菜青青,挖野菜等于放風,吃野菜等于嘗鮮。于是在宋朝,二月二被稱為“挑菜節(jié)”,這是一個通過挖野菜來狂歡的盛大節(jié)日。
除了挖野菜,宋朝人在二月二還有別的活動。成書于元朝的生活手冊《居家必用事類全集》記載,宋朝方士提出“本命日”概念,像一月初一、二月初二、三月初三、四月初四、五月初五、六月初六、七月初七、八月初八、九月初九這類日子,都叫做本命日,都是適合祭神祈福的日子。二月二既是挑菜節(jié),又是本命日,所以挖完野菜正好祭神。怎么祭呢?用薺菜的嫩葉做菜吃,用不能吃的薺菜梗燒成灰,撒到床底下,撒到院子里,據說這樣就能防止蚊蠅滋生,防止蛇鼠猖獗,防止蜈蚣和蝎子出來蜇人。
說到這里,聰明的讀者朋友可能已經聯(lián)想到,現(xiàn)代人過二月二,曾經也有類似的儀式。北京民諺有云:“二月二,照房梁,蝎子蜈蚣無處藏!倍露翘煊孟灎T照房梁,希望能趕跑毒蟲。而在我的老家豫東平原,二月二要用棍子敲打房梁,要把草木灰撒到房子四周,前者是為了滅老鼠,后者是為了趕走蛇蟲鼠蟻,保佑全家平安。我們不難推想,這些儀式是可以追溯到古代的,至少可以追溯到宋朝。
問題是,唐朝已經把二月初一定為節(jié)日,宋朝人干嗎不在二月初一挖野菜和趕毒蟲,干嗎非要選擇二月初二呢?這又跟宋朝的歷法和星相學有關。宋朝不僅有陰歷(也就是今天說的“農歷”),而且有陽歷(類似于通用的“公歷”),前者根據月亮圓缺周期推算,后者根據太陽運行周期推算。在陰歷中,宋朝人特別討厭“朔日”和“晦日”,也就是農歷每月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。為啥?因為這兩天不可能看見月亮。用《宋史·天文志》的說法:“是為陰勝陽,其變重,自古圣人畏之。”陰氣最重,勝過陽氣,對人不利,自古圣人都畏懼。二月初一是什么日子?朔日。朔日陰氣重,所以不宜過節(jié),所以改到二月初二再慶祝。
那么問題又來了,正月初一也是朔日,為啥可以在這天慶祝新年呢?因為這是早在西漢就已經定型的傳統(tǒng),歷朝歷代都這么慶祝,宋朝不可能再改。但在慶祝新年的時候,為了祛除所謂的陰氣,宋朝人不得不放鞭炮、貼門神、貼春聯(lián),釘桃符(桃符是釘在大門口的兩根桃木橛子,并非春聯(lián),也不是春聯(lián)的前身)。他們過除夕的時候也是如此,因為除夕都是在臘月最后一天,屬于晦日,陰氣也很重。
現(xiàn)在我們可以做個小結:二月里本來沒有節(jié)日,唐德宗將二月初一定為節(jié)日;宋朝人覺得二月初一不吉利,所以把節(jié)日改到了二月初二。這就是二月二的來歷。
不太明白歷法的元朝人,把二月二跟龍?zhí)ь^畫了等號
二月二,龍?zhí)ь^,這“龍?zhí)ь^”又是怎么回事兒呢?其實,龍?zhí)ь^原本只是古人對驚蟄的俗稱,跟二月二沒關系。
二十四節(jié)氣,驚蟄排第三,屬于春天的節(jié)氣。用公歷推算的話,驚蟄非常規(guī)矩,每年不是在3月5號,就是在3月6號。如果用農歷推算,驚蟄就會跑來跑去,有時候在正月,有時候在二月,有時候在三月。但不管在哪個月,古人都認為驚蟄這天非常重要,認為它是陰氣衰落、陽氣上升、春雷乍動、萬物復蘇的日子。驚蟄一到,那些在地下冬眠的動物就會蘇醒,傳說中的龍也會蘇醒。所以,驚蟄就等于龍?zhí)ь^。
蘇東坡的好朋友劉敞寫過一首詩,其中一句是“池上龍蛇驚蟄起”,意思是龍和蛇在冬天沉睡,直到驚蟄才會抬頭。南宋前期,詩人張元干也寫過一首詩,專門說驚蟄:“老去何堪節(jié)物催,放燈中夜忽奔雷。一聲大震龍蛇起,蚯蚓蝦蟆也出來!币馑际悄且荒牦@蟄在正月中旬,元宵節(jié)的花燈剛掛出來,恰好驚蟄,春雷一聲,萬物復蘇,龍啊蛇啊蚯蚓啊青蛙啊就都跑出來了。
蘇東坡晚年有一個死對頭,名叫劉摯,在二月二挑菜節(jié)寫了一首詩:“江鄉(xiāng)春值閏,二月似深冬。雪濕妨挑菜,雷寒未起龍!蹦且荒晔寝r歷閏年,閏正月,春天特別晚,到了二月還像冬天,野菜沒有露頭,驚蟄沒有來到,二月二無法挑菜,沉睡的龍尚未抬頭。您瞧,當時二月二并沒有龍?zhí)ь^,驚蟄才是龍?zhí)ь^的日子。
二月二到什么時候才跟龍?zhí)ь^劃等號呢?得等到元朝。元朝文獻《南村輟耕錄》有記載,至元三十一年,也就是公元1294年,二十四節(jié)氣當中的一半都碰巧趕上了“本命日”:正月初一立春,二月初二驚蟄,三月初三清明,四月初四立夏,五月初五芒種,六月初六小暑,七月初七立秋,八月初八白露,九月初九寒露,十月初十立冬,十一月十一大雪,十二月十二大寒。正是因為這年二月二碰巧驚蟄,所以元朝人碰巧在二月二這天慶祝了龍?zhí)ь^,這就是二月二跟龍?zhí)ь^畫等號的開始。然后呢?對歷法半懂不懂甚至一竅不通的絕大多數(shù)元朝人就誤會了,誤以為二月二就是龍?zhí)ь^。這樣一來,用不著推算節(jié)氣,用不著去查每年的驚蟄到底是在哪一天,只要到了二月二,就說龍?zhí)ь^,簡單粗暴,相當省事。
坦白講,用簡單粗暴的固定日期來代替繁瑣的歷法推算,并不是元朝人的專利。舉例言之,漢魏隋唐時期都重視上巳節(jié),上巳本來是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,可是老百姓不懂什么天干地支,很難算出三月上旬的哪一天才是巳日,所以從魏晉開始,官方干脆直接將三月初三定為上巳。再比如說,宋朝官方將立春過后第五個戊日定為春社日,讓老百姓在這天祭祀土地神,這就更加難以推算了,怎么辦?北宋后期,北方百姓干脆自己規(guī)定三月初三就是春社日,而南方百姓則將二月十五定為春社日。
我們繼續(xù)說元朝。前面不是說嘛,正因為公元1294年驚蟄碰巧撞上二月二,所以元朝人就將二月二與龍?zhí)ь^捆綁起來,從此一直都在二月二慶祝龍?zhí)ь^。關鍵是他們怎么慶祝呢?元代北京風俗寶典《析津志》有記載:“二月二日,謂之龍?zhí)ь^,五更時,各家以石灰于井畔周遭糝引白道,直入家中房內!倍露翘煸缙,各家各戶來到公共水井旁邊,用石灰畫白道,一直畫到自己家里。
看到這段記載,我想起我小時候在豫東農村,二月二也是起一個大早,去村里南街那口大井邊畫線,一直畫到我們家院子里。不過我們用的不是石灰,而是草木灰。父母說,井就是龍睡覺的地方,二月二龍?zhí)ь^,龍要醒了,把龍氣引到家里,就等于把財氣引到了家里。
全中國的二月二,節(jié)令食品天差地別
我是河南開封人,明代開封也有一本風俗寶典,名叫《如夢錄》。據該書記載,明朝開封人到了二月初一要祭拜太陽,到了二月初二要慶祝龍?zhí)ь^。慶祝方式是這樣的:“延客,吃龍須面,節(jié)禮送面及果品肉菜之類!奔壹艺埧,以龍須面為主食,互相饋送龍須面、干果、肉和蔬菜。
關于明代二月二的習俗,另一本文獻《五雜俎》記載更詳細,北方人除了吃龍須面,還要“以灰圍室,云辟蟲蟻,又以灰圍倉,云辟鼠也”:在房子外面撒一圈草木灰,據說可以杜絕蚊蟲和螞蟻,在糧倉外面也撒一圈草木灰,據說可以杜絕老鼠。
再看清朝。清朝末年,滿洲親貴富察敦崇著《燕京歲時記》,描寫北京風俗,對二月二的論述如下:
二月二日,古之“中和節(jié)”也,今人呼為“龍?zhí)ь^”。是日,食餅者謂之“龍鱗餅”,食面者謂之“龍須面”。閨中停止針線,恐傷龍目也。
富察敦崇當過大官,但學問不精,錯把二月二當成了中和節(jié)。實際上,中和節(jié)是二月初一,并非二月初二。但他后面幾句比較靠譜:清代北京人過二月二,要吃春餅和細面,將春餅叫做“龍鱗餅”,將細面叫做“龍須面”;女生在這天也會停止針線活兒,以免不小心扎到剛剛睜開的龍眼睛。
中國很大,歷史很長,在不同的時空里會衍生出不同的習俗。都是過二月二,節(jié)令食品天差地別,有的地方吃春餅,有的地方吃鹵肉,有的地方吃龍須面,有的地方吃蕎麥面,有的地方吃龍蛋(紅皮雞蛋),有的地方吃龍糕(年糕),有的地方吃芥菜米飯,有的地方吃火煨粽……在我目前居住的城市開封,則流行吃炒涼粉兒:將紅薯涼粉切成小塊兒,配蒜苗和豆瓣醬同炒,完了用燒餅夾著吃。
如今開封有一句民諺:“二月二,吃涼粉兒!庇帽狈絻夯羧プx,挺押韻的。但是細究起來,這句民諺的產生時間恐怕很晚。紅薯并非中國原產,它是明朝后期傳入中國,直到清朝后期才傳入河南,而要到最近幾十年,炒涼粉兒才成為開封街頭的常見小吃。英國史學家Eric Hobsbawm寫過一部史學名著《被發(fā)明的傳統(tǒng)》,此書考證發(fā)現(xiàn),許多看似悠久的傳統(tǒng),都是在不久以前被少數(shù)人發(fā)明出來的。所以我一直懷疑,二月二吃涼粉兒的開封傳統(tǒng)也是不久以前被發(fā)明出來的,發(fā)明者可能就是賣炒涼粉兒的小販。
傳統(tǒng)是被發(fā)明的,這話聽起來很不“政治正確”。但是回頭再想想,已經消失的中和節(jié)不就是在唐朝發(fā)明的嗎?仍然興旺的二月二不就是在宋朝發(fā)明的嗎?二月二龍?zhí)ь^不就是七百多年前因為元朝人的一場誤會而偶然發(fā)明出來的嗎?
前人發(fā)明,后人享用,即使我們知道二月二原本和龍?zhí)ь^沒啥關系,也不影響我們繼續(xù)在二月二慶祝龍?zhí)ь^。沒別的,圖個熱鬧、開心而已。
文并供圖/李開周